风ling摇摆

2019年11月8日

独角龙

类归于: 未分类 — akiraling @ 12:22 上午

1
阿云嘎“锵啷”抽出刀:“妖怪,你为祸人间,我今日就要为民除害。”
中气十足的喊声穿透山洞,缈缈回回飘得很远,扑了个空。
阿云嘎后退几步到洞口,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摆弄许久:“没走错啊?”
他掏出手电,强光只能照亮身前三五米处。山洞岩壁光滑,十分开阔。看得出被仔细打磨过,平整干净,户主说不好还有些小洁癖。
阿云嘎把手机放回裤兜,用刀鞘在墙上轻轻击打几声:“有人在吗……”
细小的震动沿着岩壁扎进洞穴深处。

阿云嘎到这儿来降妖除魔,也是阴差阳错。
他几天前陪老师去长沙,参加业界几年难得一次的大会,参会的都是有些修为的道人,说经论道辩法参理。同行中一位王姓道友跟他相熟,一起泡脚时聊到长沙边上有个叫梅溪湖的小镇,是个颇有灵气之地,王道长感觉与阿云嘎修的路数相合,推荐他去看看,说不定能对修为有增益。
阿云嘎是蒙古那边来的,跟了个汉族师父,修行路数杂糅,和一般道士不太相同。虽然在学派中独一无二,但也着实费力辛苦。对方这话说得他心动——福地对于修行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有些旅修的道人踏遍山河也未能寻着,如果真碰上就是天赐缘分,最少也能修出个事半功倍来。他回酒店当晚就查了车次,发现距离并不远,就和老师报备了一下,买了张坐票进了梅溪湖。
南方的冬天阴潮湿冷,梅溪湖更是风雨交加,下车就给阿云嘎冻了个哆嗦。小镇上条件一般,唯一的客栈名叫一九七五,就开在湖边。店里没见老板,只有四个小伙计轮流值班,话最多的前台叫姓黄,直说他赶上百年难遇的大降温,是看似不幸的大幸运。阿云嘎开了间单人房,姑且在这里住下了。
他的房间窗户推开正对着湖,湖对岸有座山。阿云嘎问客方服务小梁:“那是什么山?”
“叫云龙山。”小梁回答,“山脚下有个景区公园,您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就是冬天没什么人,上班晚。”
阿云嘎望着那座山,总觉得好像在哪处见过,他在客栈里睡了一晚,做了一晚混沌不堪的梦,早起全忘了,只有左胸口微微发热,像某种呼之欲出的征兆。
师父当年在内蒙见到他第一面时就说,这孩子胸口有东西,具体是什么从来没告诉过他。但阿云嘎直觉是个吉物,毕竟这么多年他大事抉择,常常心里生出某种直觉,跟着走到最后不会错。
现在他也与这地方有了直觉,却像一团浓雾缭绕,辨别不清。
他在镇上逛了几日,冬日古镇一点都不精神,像瞌睡困顿的老人,连商铺的门板都懒得摘。而且天气一天比一天坏,风雪赶人一般在窄巷中咆哮。阿云嘎有一天路过车站,发现连火车都停运了。
客栈的几个小年轻倒是并不抱怨这莫名其妙的风雪交加,四个人在门厅用茶几和电暖炉diy了一床被炉,围着打扑克和麻将。姓方的小伙计对阿云嘎很亲,见他回来会热情地把他往被炉里带。阿云嘎钻进半个身体,舒服得直叹气,心里却暗暗想:这东西不可久留,乃修行之大忌也。
小黄问他这么冷的天,雪下得湖都看不清,还每天出门做什么?
阿云嘎反问:“你们这冬天都是这么冷吗?”
“那倒没有,”小黄挠挠头,“今年比较玄,恐怕是龙神大人不高兴了。”
“龙神?”阿云嘎胸口一热,莫名心跳加速起来。
“算是我们这儿的一个传说吧。”小黄说话的兴致上来了,坐起身开始手舞足蹈,“我们这儿啊从祖祖祖上开始一直传闻有龙镇守,每隔一段时间镇民就要向它奉献祭品,才能保万事平安。不过社会发展快,信这套的人越来越少了,新一代的唯物主义好青年们都不当回事儿。这两年不少人搬去新城,老人指挥不动,去年就没有奉祀。结果今年夏天闹洪水,冬天暴风雪,大家都在传是龙神生气了。”
“就因为气候不好?”
“也不是啦,说龙神还托梦来着,好几个人都梦到了,特别玄乎。”他转头拍拍右手边,“超儿也梦到了,对吧?”
“啊……啊、嗯。”前台小张咧了咧嘴,看起来不太自然。
“龙神……住在什么地方。”阿云嘎问他。
“就你窗外对着的那座山上。”小梁操着一口泰国口音,“山腰上有个洞穴,就挂了好长软梯的那个,以前送祭祀品用的。”
“这个龙神,”阿云嘎手指敲着桌,“长什么样?”
“那我们是没见过的,不过传闻它只有一只角。”小黄用手比了比,“你问这些做什么?不会是想去找龙神吧?我看你还带了刀,真刀假刀啊?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屠龙勇士吧?”
阿云嘎喝完杯中茶,站起身:“你没听过有个传说?”
“什么传说?”
他伸出圆手,比了个pose:“内蒙人出门都骑马,上班都带刀。”

传说当然是假的,可他的刀的确是真的。
山壁的回音能传很远,阿云嘎竖着耳朵听动静,这洞越往里走越黑暗。四周逐渐连手电光也穿不透。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感到手下的震动越来越强烈。
很快变成了整个山洞的震动,尘土从石缝里簌簌扑出——那绝不是他刀击的余震,而是打洞窟深处传出的轰鸣,他压低身体,抽出蒙刀,做好防御姿态。
震动持续了片刻停下来,静谧的黑暗比刚才更浓稠,阿云嘎后退一步,眼前半空浮起一颗圆润明亮的夜明珠,被四趾利爪从后抓住,按在他身前。
他抬起头,珠光照见了一只庞然大物。高鼻长吻,周身满布鳞片,胡须从麟缝中生出,若有来风地逆向飘起,眉骨下的双目炬炬,夺去了明珠的光。
是龙——从传说中脱出的、具现化的上古生物,狰狞而威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阿云嘎左心烧得发痛,刀从手中滑落,咣当晕倒在地。

2
梦里白雾如棉絮,挤得满满当当。阿云嘎躺在地上,上半身赤裸,瘦得仿佛倒退十年。手脚都被绑着,架在巨大的竹木架上,四周散落着许多瓜果衣物。
“这儿有个人!”白雾深处有清脆的童声传来,接着那声音拨开白雾,哒哒跑到他身边。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天庭饱满,耳珠圆润,一看就是富贵相。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袍子,后摆拖地,腰上系了个浅蓝色的宝石,绕着他转了一圈,蹲在身边。
“还有气儿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息——非常不专业,两根手指差点戳进阿云嘎的鼻孔,有气儿也给堵没了。
“你叫什么呀?”小朋友声线很高,奶里奶气地问他。
“阿云嘎。”他动弹不得,只有嘴能发声。
“听不懂,说汉文。”小孩不客气地问。
我说的是中文啊?阿云嘎奇怪地想,他又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小孩叹了口气,冲远处大喊:“妈!是个番邦人!”
他又转过头,在阿云嘎身上扒拉了好一会儿,感慨:“你好能活啊,都伤成这样还有气儿。我娘说龙讲命缘的,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把你丢在这里做什么,但也算我捡到了。走吧。”
说着他两手一抄,就把阿云嘎抬起来了。六七岁的小孩轻轻松松抱着一个成年男人,阿云嘎吓得腰往地上坠,被他顺两把捞回来:“你别乱动。”
这样离地半米地移动了一阵,小孩又突然松手把他丢回地面:“到了。”
阿云嘎四肢惊跳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似乎还在山洞里——这里比洞口附近更宽阔,几乎有一个体育场的面积和层高,像是掏空了半座山。四角放置了光源,在穹顶交错出一片光影工整的花纹。他平躺着,周身温热,身下不软不硬。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龙抓在掌心里。
也可以说是捧,龙的两只前爪相合扣住他,并未用力。硕大的头放在他头顶不远处,闭眼睡得正香。
阿云嘎抬手推了推龙爪,没推动。便直接从缝隙里滑出来,踩着鳞片跳到地面。龙真的很大,光凭自己就几乎填满了这座山里的空间,阿云嘎甚至没有它一颗利齿长。他走了五分钟绕完整颗龙头,小黄的传说故事为真,确实只有右边的一只角。
他在散落一地的龙须里扒拉出自己的刀,重新挂回腰间。龙终于醒了,眼睛半挣未睁,尾巴先开始轻轻拍打地面。阿云嘎已经不怕它了,胸口强烈的直觉让他对这个庞然大物心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安定感。倒是龙虽然看起来凶恶危险,阿云嘎却觉得它有点紧张。
于是他先开口:“你听得懂人话吗?”
龙没有动弹,鼻孔翕张两下,吹出一阵山风。在阿云嘎打算切换肢体语言来交流的时候,从牙缝里挤出了个嗯,回音弹了十几下。
“还会说啊?”阿云嘎吃惊地看着它。
“我说,”龙终于有了反应,尾巴从他身后撤开,松下了盘旋的姿态,“我中文比你好多了。”
这龙说话还挺气人,阿云嘎白了它一眼:“听说梅溪湖的天气是你弄的?”
“啊?”龙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懵了一会儿把头一歪,“你说什么?”
这么大个脑袋垂下来,阿云嘎还是下意识退了几步,大声重复了一遍。
“谁告诉你的?”龙问。
“镇上客栈的前台。”阿云嘎说。龙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你要觉得是也行吧。”龙毫无抵抗地哼哼,“我随便。”
“为什么?”阿云嘎抬着头问。
“不为什么。”龙说。
“你是不是找事儿?”
“本来活久了就很没意思的。”龙看着他,“找事也是事儿。”
阿云嘎中文没那么好,来回琢磨了三遍才明白龙的意思,气得十分想踹它一脚。
但龙太高大了,他脚抬过顶都不一定能踹到下巴,拽胡子又显得很幼稚,不符合他们神仙打架的定位。
“不跟你说话了。”阿云嘎捏着后颈大声说,“太累人。”
“早说啊,我换个形象。”龙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用爪子撩帘子一样顺了把胡须,“你等着啊。”说着钻进另一头的拐角。
这个洞看似结构简单,但不管宽窄都足够龙自由进出活动,中央的大空间应该是它平时睡觉活动的核心区。阿云嘎环顾四角的夜明珠,听见嘭地清响,片刻后拐角走出来个人,对襟罩衫长辫子小圆帽,手里还捏了把折扇。
阿云嘎露出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这身真够古董的啊。”
“昂?”龙低头看了看,“哦,换错了,不好意思,重来。”他退回拐角,再“嘭”了一下。
这次走出来是个黑色中分短发青年,穿了一件红色袖标的圆领衫,肩上披着紫黄相间的运动外套,下半身是条灰色摇粒绒质地的裤子。
“这回对了吧。”龙走到阿云嘎面前。
就是辣眼睛。阿云嘎心说。
龙人形挺帅,大五官深轮廓,脸型瘦削,眼睛明亮。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态,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他自己的长相。
阿云嘎问:“你能放过镇上的人吗?天气这么差,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龙说:“是他们先不遵守规矩的。”
阿云嘎讲道理:“你这么大一龙,做点什么不好,非要人献给你祭品,和土匪抢劫有什么区别?”
龙抖着肩膀笑起来:“那肯定不一样。土匪抢劫要打人的,我这撑死了算收保护费。”
阿云嘎有限的汉语没能说过一条龙,心里不痛快,转身往外走。
龙跟在他后面:“ga……嘎嘛去你?”
“回去。”他气哄哄往外走,“让他们给你补保护费。”
话是气话,但有些事他的确要想一想,而且天已经黑了,山高风冷,客栈就他一位客人,阿云嘎怕不回去前台报警。
龙在他身后:“可是……”
是字还没追上阿云嘎,他就已经走到洞口边。这洞建在峭壁之上,阿云嘎是踩着吊祭品的绳梯爬上来的,现在那里只剩半截绳头在洞口,迎风飘荡。
龙也走出来,捡起断绳,叹了口气:“这绳子很久没用过了,你看你,给我搞坏了吧?”
他十分悲痛地看着阿云嘎:“冤有头债有主,你得陪我。”

3
阿云嘎有点后悔没跟肖杰学御剑术。
原本是有这么一门课,因为现代交通方便,上天得隐匿气息躲避飞机路线,太过麻烦。而且他习惯使蒙刀,刀不如剑长得匀称,在空中更难控制,阿云嘎摔了几回,勉强修了个及格就不再尝试。
吃后悔药也不管用,绳断了他的后路,唯一的可能是让龙送他下去,但龙明显不肯。
“你这是扣押人质。”阿云嘎说,“我就一路过的,关我什么事啊?送我下去。”
“那我不管,好不容易有个送上门的。”龙挠了挠人中,“要下你自己下去,你们修仙的不是会飞吗?”
“是修道。”阿云嘎纠正他,“而且我不会飞。”
“你们门派怎么一代比一代学的少啊?”龙弓着背,托着下巴看他。
“你遇过我们门派其他人?”阿云嘎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没有。”龙一口否认,“都是书上写的。”
阿云嘎坐不住,又去洞口查探了两圈。的确没有下去的其它方式了,而且不知道这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外面风雪比他来时还大,狂风在半空打旋,就算绳子没断,他肯定也要乘风而去。
回到洞中,那龙手里捏着一颗夜明珠抛着玩。阿云嘎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坐下:“你叫什么?”
“昂?”
“活这么久,总该有个名字吧。”阿云嘎看着他。
“名字有,但不能告诉你。”龙说,“你喊我大龙就行。”
“大龙。”阿云嘎念了一遍,洞口风声唳唳,打开手机,4G信号也断了,打不了游戏发不出消息,他干脆盘腿入定,闭目打坐。
龙似乎知道他在干什么,并不骚扰。
阿云嘎很快静修入心,俗世如书页哗哗翻过,离身而去,偏有几片纸粘在他衣角,似有似无,看不清楚。

小孩子说:“你好像是他们奉给我的祭品,我又不吃人肉,要你做什么?”
阿云嘎问:“你肯让我走吗?”
小孩子无所谓地:“你随意,我管不着。”
他便在烟雾里走了一遭,穿过厮杀争夺的战场,擦过锦绣繁华的城市,关外天地辽阔,他骑在马背上,日月在草线尽头更替,群星明若坠落。
翻幕又到海边,有个男青年蹲在礁岩上,手里捏了把海草,转头冲他一乐:“哎,嘎子。”

打坐一次将近5个小时,龙又变回原形,盘成一团呼呼大睡。外面风雪小了些,阿云嘎掏出手机:还是没有信号。
福地这个事儿确实靠谱,就是不知道福的是这条龙还是这座山,阿云嘎感觉体内气盈充沛,胸口的鼓噪也被抚平。修行效果如此好,也不急着下山了,他绕着洞走了一圈。这里大归大,还真的——啥也没有。除了几颗用来照明的夜明珠,这条龙堪称艰苦朴素。
也不知道它平时怎么生存,这么大个会不会饿,饿了是变成人跑去镇子上找吃的还是以龙的形态在野外捕猎?那他喜欢吃生的还是熟的?如果变成人,食量是不是还和龙形态时一样大?
龙可是传说中的生物,初见后的种种情绪平复下来,阿云嘎的好奇心开始冒头。
他一边想一边抱着夜明珠在洞里转,大广间旁边还有个普通的小洞穴,看起来有些像人类居住过的生活区域,不知道是不是龙的人形居住区。里面有石床石桌,居然还有笔墨纸砚。就是看上去古董得脆弱,他不敢碰。后退两步墙侧上刻了东西,他就着夜明珠的光看了看,居然还是蒙文。
有字,也有画。阿云嘎凑近仔细看了看,字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磕磕绊绊认识几个,读不通顺,倒是画简洁明了。只是比起那串漂亮的字实在显得图不配位。
他连蒙带猜串下了壁画的意思,讲以前有个部落打败了仗,被人俘虏后当做祭品献祭给天神,没想到祭品遇到了一条龙。后面是和这条龙生活了一段时间的记录。
壁画没画完,到人离开山洞就截止了,后面有没有回来,龙怎么样了一概不知。
原来它曾经和人共同生活过。阿云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到底是怎么个不是滋味法,自己又说不明白。

4
龙睡到天快亮才醒来,顶着一头乱须发原地转了两圈,又变回人模人样。
阿云嘎问他打算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龙欠揍地回他一句看心情,或者把绳子修好也行。
“这里没信号,你送我下去,我给你买一条登山绳,铁锁链,三万年都不坏的那种。”阿云嘎晃着手机说,“我还是天猫88会员呢,买东西可便宜了。”
龙不懂,也不感兴趣,大大的困惑打了个哈欠,不为所动。
洞里很安静,阿云嘎倒是有些来精神,抱着夜明珠玩了半天,又去拨弄那根断了的绳头,趴在石头上俯卧撑。龙一动不动,只有一双大眼睛直直随着他转,阿云嘎活动累了,回来坐到他身旁,看了看他的头顶:“你的角怎么只有一根。”
“掰了。”
“掰了?”
“对。”
“干嘛掰它啊?”
“掰了送人。”龙追光似地看着他。
龙这种神兽连鳞片都是宝贝,修行人普遍有这种常识,阿云嘎没问他送了谁,就是感同身受地哎呀了一声:“那多疼啊。”
“是挺疼的。”龙老老实实回答,“好久之前的事了。”
他们靠着山洞聊天,阿云嘎肚子里装了一大堆问题,全是七零八落的符号,到嘴边拼成散装的汉语。龙居然听得懂,问啥答啥,脸上写着不耐烦,屁股都没挪一下。
这山他住了几百年,不是一直呆在山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人间走走,不过不能久住,容易露馅。
风雪不算他弄的,上面有规矩,他不能乱来,只是帮忙,下手都有分寸。
“你那角,”阿云嘎比划了一下,“是掰给那个小洞里住的人了吗?”
龙咬着嘴皮看着他,好一会儿从嘴角挤出一个嗯。
“那人呢?”
“走了。”龙说,“不过还会回来。”

这晚阿云嘎睡在龙的鬃须里,他编了根麻花辫当枕头,身体钻进层须间,又暖又软,十分舒适。
从他进梅溪湖镇后就经常做梦,全不记得内容,醒来的感觉很不通畅,心跳得特别快。他本来就不喜欢睡觉,可睡眠与梦,都不在他控制范围之内,不服从他的管辖。
闪电从云中疾走,雷声下落,海浪吞噬雨水,他被浪推船摇醒,却不感到害怕。
有人抱着他,手掌按在他心口,把那里捂得热烫。
船身在海中央,每一次起伏都能导致赤裸身体的摩擦,另一只手揉了揉他脂肪丰满的臀瓣,捏着肉把下身挤进了腿间。
他无法回头,后颈被咬着,像野兽的猎物,又像家宠的主人,抽动的性器顶在他囊袋之下,胸口的手掌拨动着乳尖,汗湿像淋了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从身体各个角落下坠。
“嘎子。”那人贴着他的皮肉叫他,胸腔震的脊骨都共鸣,“嘎子。嘎子。嘎子。”
阿云嘎被叫醒,整个人抱着那缕龙须辫,尾梢夹在腿间,性器热涨。
他居然在一条龙身上,做了个不记得的春梦,还把自己梦硬了。

5
天亮后风雪散去,露出阿云嘎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太阳。他在洞口打坐了一个周天,又舞了套刀法,龙才松散地爬起来,变出人形,裹着塑料袋似的羽绒服到洞口喊他。
“走吧。”龙招呼他。
“去哪儿?”
“送你下山。”
阿云嘎唉了一声:“不赔绳子啦?”
“记账。”
龙洞另一道出口,沿着暗河向下,直达半山腰的瀑布。
阿云嘎抱着夜明珠,跟着穿过狭长的暗道,出口是一道大裂岩,像剪开的黑布角,从水洼里拉出抽丝般的光。
这个季节山顶的湖都结冰了,瀑布只有淅淅沥沥的小水滴坠落。龙双手插兜,脚步不快,步幅却很豪迈,隔三差五要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走丢,山风一下一下地掀着他栗子壳似的发帘,让阿云嘎又想起早晨的燥热,耳根红得明亮。
洞口下方就是水泥浇筑的盘山公路,龙踩着杂草,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山腰以下民居多起来,午餐时间隐隐约约能闻到柴饭和辣椒的香气。阿云嘎揉了揉肚子——他虽然已经修行到辟谷一周都不会有太大感觉的地步,但烟火气还是能唤起对于食物的记忆和思念。
龙走下矮坡站在公路上,很自然地转身抬手扶他:“快到山下了。”
“这里怎么有路?”阿云嘎搭上他的手,从半人高的地方跳下来。
“是森林公园修的。”龙指给他看,“就到半山的亭子那里。”
“那你不早说这里有路。”阿云嘎语气不太高兴。
“前几天下雪封山啊。”龙说,“突然从山里钻出俩人,得把人吓死。”
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你不是龙吗?”阿云嘎看着他,“可以直接飞下来。”
“那多不安全。”龙一边小心翼翼地下坡一边说。
几天没开的景区一上午都没有游客,突然冒出两个人也还是很吓人。
山林管理人差点当他们是偷爬野山的不法之徒,好在阿云嘎手机有了信号,补两张票蒙混过关。
回到人类世界之后他先带龙去嗦了两碗粉,龙居然也能吃人类的食物,而且拿筷子的姿势比阿云嘎标准,吃得很快。阿云嘎觉得这家没有之前吃过的另一家好吃,吸了两口就开始低头回消息。龙吃完自己的,又把他的那碗也拉过来。
客栈的小伙子们对他两天彻夜未归表达出了夸张的担心和新带回来的男人的好奇,阿云嘎记着早上的尴尬,还没想好怎么介绍,只好哼着蒙古汉语说这是他哥们。小梁铺完床被气都不敢喘地退出去,阿云嘎把微信微博扣扣电话全回复完,就差给10086客服打电话聊天了,对面的龙吸了吸鼻子,突然说:“我没有身份证。”
“你不是人嘛。”阿云嘎了然地点点头,这句话怪怪的,弄得他有点想笑。
龙又说:“等我回家的时候,还得买票。但我没有身份证,就不能扫码付钱。”
“你还可以飞回去啊。”
“不安全。”龙再次强调。
阿云嘎终于憋不住了,笑得手机从胳膊下滑出去,低头盖着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
龙也在笑,每个哈都连贯清晰,掷地有声。
笑得累了,阿云嘎喘了一口气,问他:“那你以前怎么出的这里。”
龙说:“我上次离开这里,还不需要用身份证。”
“和……你认识的人?”
龙笑得眼睛弯起来:“昂。”

6
他很快就和客栈的小伙儿们混熟了,纵容小年轻们对他没大没小,往他身上挂,一起窝在被炉里看视频。阿云嘎已经过了男孩子嬉闹的年纪,不太喜欢这个场景。不过每当他要出门招呼的时候,龙都会很自然地随上来,变成一道形影不离的短暂的风景。
人化的龙比人更“人”,能吃、能睡,甚至还会抽烟喝酒,用客栈有限的材料给阿云嘎蒸过一次鱼,惊为天人。想想也对,虽然他说自己不常下山,但龙生命的一瞬能抵凡人一生,学会几门手艺也不足为奇了。
镇上仍然是懒洋洋的作风气派,倒是风雪停后,人多了一点。起初阿云嘎以为居民们终于肯出门,等一九七五来了新客人,他才知道火车已经恢复通车,街上那些人都是来看雪的。
王道长发微信问他:修行进展的如何啊?
阿云嘎回复:还可以,的确是福地。抬头看了一眼隔壁床的龙。继续回:会移动的那种。
王道长:那感情好啊,搁哪儿都能精进。
阿云嘎:不好讲,太大了带不动,再说吧。
王道长:怎么能再说呢,多少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抓紧!
阿云嘎想起龙的身份证。
光长沙就离这里一小时的路程,他住在更远的北方,不会一直停留在这里。如果他带不走龙,就只能留下分别。
阿云嘎:你有车吗?
王道长:有啊,干嘛?
阿云嘎:偷人。
王道长:啥???
阿云嘎:把人偷运出去啊。
王道长:…………
王道长:你这中文也是绝了。我倒是能接你,不过也要问问你的人愿不愿意被偷吧?

“不愿意。”龙回答。
“为什么?”阿云嘎不能理解,“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龙显得有点烦躁,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是不想,是不能。”
但他又不肯多解释,阿云嘎憋着气,两人冷战了几分钟,龙去洗手间抽了支烟,抽完阿云嘎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湖镇不是旅游的地方,到晚上七八点,街面已经关得差不多,化了的雪把青石板路涂得明亮。阿云嘎一口气跑到火车站,收票点的站员也下班了,他盯着值班表5分钟才想起来手机app可以买。
龙找到他的时候阿云嘎在车站房檐下做高抬腿,白色的哈气一缕缕透过路灯,染上浅橙的暖色。他把羽绒服递过去,阿云嘎一声不吭地穿上,两个人站在马路牙边默默无言了几秒。
命运会把人推到尴尬与荒谬的夹缝。
他儿时的背井离乡,是不愿被困在一个举目苍凉、宽广又不会变的地方。修道学法的确能见识到世界颠倒的一面。可倒退十天,阿云嘎依然无法预测自己会在山上遇到一条龙,和他迅速相识、熟悉、吵架……面对分离,如同情侣闹分手。
龙啃够了嘴皮,还是先开口:“票买到了吗?”
“买到了。”阿云嘎瓮声瓮气地回答,“后天走。”
龙哦了一声,伸手接他:“先回去吧,后天我送你。”
阿云嘎没有把手搭上去,而是抬起眼,用很难描述的目光看着龙。
“你就那么想我走吗,郑云龙?”

7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千年前的江岸,阿云嘎所在的部落打了败仗,被奉为祭品献给龙神。龙神还是个小孩,并不吃人肉,把他捡了回去,帮他疗伤,做了四年“室友”。
四年后阿云嘎下山,游历山川行侠仗义,十几年后又在海边遇到龙,龙还是那副模样,阿云嘎问他怎么不会长大,龙就变成了个青年,说他只是懒得变而已,当小孩子比较节约能源。
他们结伴去了很多的地方,走到一个人类寿命的终点,再想起已经是第二世。千辛万苦找到龙,而龙已经缺了一边的角。
郑云龙张着嘴愣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就刚才,”阿云嘎说,“被你气的,什么都想起来了。”
郑云龙从马路牙上跳下来,张开手像抱玩偶一样把阿云嘎圈进怀里,一边蹭一边乐:“吓死我了,你要是想不起来就走,我又得等。”
他不能告诉他生命的秘密,每一次都是阿云嘎或直接或间接地想起往事,不过这还是头一回和过去的自己争风吃醋,体验相当不良好。
“你真的买票了?”郑云龙问他。
阿云嘎踹他一脚:“我没拿手机。”
龙又笑起来,路灯灯光闪烁,啪地短路了。风钻过铁道,推着阿云嘎的后背。他被郑云龙捧着脸,从羽绒服里挖出来,面颊紧贴,唇齿相依。
确实有那么几十年没亲过,气息有些激烈和依依不舍,阿云嘎倒匀了呼吸,仰头瞪着他:“不是不打算跟我走吗?”
龙舔了圈嘴角:“那现在就可以了。”
“想得美!”阿云嘎耳根红扑扑地,下巴缩回羽绒服里,小声骂他。
“其实我逗你的。”郑云龙一本正经地说,“我有身份证。”
“而且你不能这么随便地走。”他又低头把人亲了一遍,“你还没赔我绳子呢。”

最后绳子也没下单,他们回到客栈滚了场天翻地覆的被窝,乱七八糟地挤在狭窄的单人床里,交错喘息和汗水。阿云嘎射完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没长出新角?”
“长好了啊,”郑云龙呼呼地在他脖子里喘气,“不过怕你认不出来,没让它露脸。”
阿云嘎摸了摸胸口:“我这只会不会失效?”
郑云龙也跟着摸了摸:“应该不会,失效了就再掰一根。”
“去你的。你以为是掰玉米棒呢,还能再长。”
郑云龙笑出了好几个音符。
“那你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龙一甩头:“梳偏分呗。”

这天晚上阿云嘎做了一个梦,是那种醒来还记得的梦,梦里他坐在一棵树上,胸口长出一只枝丫,小小的,摸上去还很痒,枝丫越长越大,根系扎在血脉里,渐渐的,能听出两份心跳。

8
第一次郑云龙哭得伤心极了,人类的寿命只是龙生漫长岁月里的一个片段。他问过许多人,只有母亲说阿云嘎积福深厚,可以转世,但需要一只龙角来固魂。
话还没落,郑云龙啪叽就把一只角掰下来:“这个行吗?”
角上有龙的修为,掰掉得一切从头开始。龙妈看了他会儿,叹气:“当然行,不过你的角影响了他的命格,以后每一世你找他,都不能让他知道,得自己想起来才算数。”
很公平的交换,郑云龙接受。
她又问儿子,角只能保护阿云嘎的灵魂,转生依然是人类的寿命,这样的分别会不断重复发生,你能承受这些吗?
郑云龙摇了摇头:“不知道,到时候看吧。”
知儿莫若母,每一次郑云龙都哭得很不是样子,到后来阿云嘎都麻木了,甚至在走前还会笑话他。
龙没有体验过的体验,是在灵魂脱离肉体之后,人走到黄泉边,能看得到所有往事,他和郑云龙以前种种发生过的一切,能在那里看上许多遍,然后再忘记,经历下一段的人生,再想起。
那些记忆可以变成山、变成河、变成他身体里的种子与力量,长出与龙平齐的时光。
阿云嘎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他从不害怕死亡。
因为有龙住在这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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