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ling摇摆

第二部分

6
林初白怎么可能忘记。
五年多前他第一次奉师命下山，途径天都镇爆发瘟疫，神策欲引火焚村，他连夜帮忙护送百姓逃出封锁，在敬师堂第一次遇见了叶恒。
这个初遇一点也不像梁山伯遇见祝英台，或是任何一本戏剧话本小说里意外的邂逅那样浪漫和美好，反而充满了刀光剑影、追杀与逃窜等各种灰头土脸和鸡飞狗跳。真的，纯属意外，和开头那场飞来横祸一样，算赶上碰上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因为时间紧迫这场救援显得粗暴而仓促，林初白自告奋勇负责引开镇口的守卫，方便外面的谷之岚和其义士帮助被围困却仍然有救的病人和未染病的百姓逃出生天。他任务完成的很漂亮，斩杀了几个街口巡游的士兵，顺便还在放风筝的路上摧毁了密埋的引火点。
追捕和逃亡持续了将近大半夜，身心俱疲的神策军已经被生太极生得只会在后面举手高喊“紫薇，别走！”了。罪魁祸首却在收到成功转移的信号后引爆满地气场一个聂云闪得不见踪影。
林初白不会飞天遁地，他只是躲在旁边的一颗树上。趁那帮追兵盲目混乱的时候施展轻功从他们头顶滑进了身后的敬师堂。
敬师堂在病疫爆发初期集中收容了不少染病的百姓，神策来了之后连同义务行医救治的长歌门弟子一并赶进了天都镇。因为住过病人，军队不敢住扎，反而成全了林初白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只是世事难料，林初白没想到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绷紧半夜的神经让他在察觉到的瞬间身体下意识反射丢了一个气场。
里面的人也“咦！”地一声，就地一滚躲开了他的气场范围。
堂口的门窗都没关，月光漏了一地。借着稀薄的光亮能看见对方身上暗红的盔甲，保护严密设计浮华，和外面追杀他的人如出一辙。
又是个神策。林初白皱起眉，脑子里冒出“毁尸灭迹”四个大字，毫不留情地挥剑就砍。
“这位道长且慢……”
没说完的话被林初白的剑从中斩成两段。他很累，已经懒得思考了，在对付神策大大小小的经验里教会他了一种完美对应方式：别那么多废话，揍吧。
神策接了他一剑退开两步，林初白又一剑追上，俩人在不大的祠堂过起了招。
这个神策的武功明显比外面那群菜鸟强得多，而且套路不太相同。长枪挥舞的时候格外有一种凌厉和压迫感。被林初白近身追打，却微妙地让他每一剑都只落在枪杆上。
林初白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自小习武，根骨好悟性高又踏实勤奋，除了师父师叔几位长辈，纯阳弟子之间再难觅对手。这个从关公像后滚出来的神策可以算他下山以来遇见的第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非常不爽之余，一股难以言语的兴奋感也逐渐从身体里蔓延开来。
太虚剑意讲究身心随剑意、步转行云。林初白全神贯注，剑法灵动，攻势凌厉。对方手持长枪有些施展不开，略显被动，却也丝毫没落着下风。
“道长……我说……喂！”那人喊了林初白好几声不见回应，耐心也逐渐告罄。看他又挥剑砍过来，干脆躬身一躲，顺手扔掉手里的长枪，趁他招式未收之际一个蹿步近了身，一手按住他的左臂压在腰际，另一只手握紧他持剑的手腕拉到身后。
完全是耍赖的招数。
“真是，没见过这么冲动的。”他喘了一口气，“就不能好好听人说话……靠！”
耍赖的招数林初白也会，手被制住就抬脚踹，神策狼狈地躬身跳开，绕到他身后，合臂将他紧紧锁在胸腹间，紧贴着冰冷的盔甲，动弹不得。
手肘一麻，剑脱手落地，被对方一脚踢到一边。
身体一旦停下，疲惫力竭之感便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光凭力气林初白着实落了些下风。回过神来已经被人贴身抱进了关公像背后。
“嘘……”一只手绕上来捂住他，“别动。”
为了不被追兵发现，林初白带了面巾又换了夜行衣，对方整只手盖在他面巾上的行为让他呼吸困难，挣扎了几下，那人只得换了个姿势，把手伸进林初白面巾之下直接盖住了他的嘴。
“你听。”
身边的神策看上去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林初白疑惑地放轻呼吸，立刻听见了外面越靠越近的人声骚动。
外面那群追兵找过来了。他刚才全神贯注地打架居然没听见。
“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神策贴着林初白小声耳语道，“功亏一篑我可救不了你。”
话说完便轻轻松了松手，见他没有反抗便整个放开了他。自己调整一下呼吸的频率，作出一幅努力压抑又忍不住暴露些端倪出样子来。
追兵已经近了门外，大约正为要不要进来而犹豫不决。
过了不一会便有几个下级士兵，拉着袖子捂着口鼻在门口探了探，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几个人什么都不敢动，只是举着火把在堂内四处查探。
他们很快发现了神策的枪，几个人举高火把往前又走了几步，便清晰地听见了某人“压抑”的呼吸声。
“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神策在神像背后把林初白向下压了几分，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地探出一个头，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几个士兵用火照着他的脸，两下打了照面，皆是一愣。
“自己人？”
“大、大人？！”
神策也像是大松一口道：“我还以为是……”他顿了顿，咳嗽两声，士兵们立刻退开让路，狗腿地把他从关公像背后扶出来。
“你们是张章手下的？”
“是。大人是……？”
神策笑了笑：“我姓石，石亘，是洛阳潘将军派来的。有些事情要交待你们张大人。没想到过来的路上遇到刺客……”
几个人彼此看了看：“大人可看清刺客的模样？”
姓石的神策想了想摇摇头：“没太看的清楚，似乎是一身黑衣还罩着面纱，手持剑。我在前面的树林遇见他，要不是我反应快躲到这里……”
一提到这里，几个人连忙道：“大人还是赶快离开这祠堂吧，最近天都镇疫病横行，这里也是病人住过的地方，张大人正头疼呢。”
“什么！？”神策惊道，“这，这！你们不早说！”
语音未落，他倒先快步步出祠堂，像是急着甩掉什么似的，连扔在地上的枪也不要了。
门外一阵喧哗吵闹，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归于平静。
那个奇奇怪怪突然冒出来的神策把他们带走了。
就算再迟钝林初白也能察觉到里面有点问题，但他并不清楚个中因果，现下也无暇打听。
他捡起被神策踢到供台下面的剑，又看了看横在堂中央的长枪，说真的，若是再往里面走几步，他们就能看见自己的剑了。却偏偏被这一杆长枪挡住了视线。
他抬头望着关公的泥身塑像，若有所思。

那晚的撤退很顺利，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搬出来了，谷之岚把他们暂时安排到附近一处避风的山谷里，确保不会被神策发现。
说来也奇怪，神策营第二天突然完全没有了动作，到第三天的时候却突然派出大队的人马离开了天都镇。
又隔了一天，天都镇驻军主将张章因为泄密和擅离职守被弹劾撤职丢了脑袋，三个月后新的守官上任，隔离了病区，焚镇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而那时的林初白早已离开了长安城，走在去往天策府的路上了。

7
林初白醒来的时分，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充沛饱满的阳光穿过毫无遮挡的破木门洒进来，照得古旧的石砖地板泛白发亮，门口两颗枫树未变红的叶子被昨日的雨水洗得油碧发亮，透过光能看见丝丝脉络。
树影安静地在地上铺画，没有风，空气清新宜人。
林初白缓缓吐息了一口气，阳光落在他刚清醒过来的眼皮上有些酸涩。他揉了揉眼睛，条件反射地翻了个身——
“咣。”
外面惊起一群麻雀。
林初白面无表情睁开眼，一手捂着额头，默默地盯着叶恒锅一样的胸甲。
真是不嫌硌得慌！
被这么磕一下，林初白整个人都清醒了。
说来这个胸甲在昨夜还刷新了林初白的世界观。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临睡前，叶恒问他：冷不冷？
林初白想了想觉得还好，华山上的温度比这里低多了也没怎么生过病。摇了摇头。
不过这里有风。叶恒走到门口碰了碰那半扇木门。
啪唧一声门掉了。
叶恒淡定地把门扶起来靠在门轴上。感叹：风真大啊。
林初白：……
老乞丐：……
林初白问他，你真的打算睡这里？
叶恒想了想说：我其实不介意住神策的营帐，但是我想他们应该挺介意的。虽然大家阵营不同，好歹留点同僚爱。
……真感人。
不客气。
老乞丐靠着火堆叼着鸭骨头插话：你说我个老头一年到头赤着脚板也不怕，你俩小娃子啥都没准备就来玩野外，真是找罪受。
完全没准备也不至于。叶恒一边说一边低头伸手进胸甲，掏出两条薄毯。
卧槽。
叶恒递给林初白一条，另一条给了老乞丐：我俩盖一条就行了。
林初白盯着他胸甲看了半天。
叶恒：？
林初白：……没事。
叶恒把帮他把毯子铺开：睡吧。
嗯。
林初白钻进毯子里，暗色的毯子还带着点未散的余温。他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现在醒过来，才发现这一夜几乎是和叶恒贴着睡的。虽然中间隔着庞然如山的胸甲，但是依然靠的很近。
特别是脸。
林初白睡觉习惯垫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枕到了叶恒曲起的手臂上。
所以他转过身的时候，就能很近地看见叶恒闭着眼安静的五官。
眉峰有斜飞入鬓的气势，眼角微微上挑。
即便是没有睁开眼也能瞧得出是一幅难得的英俊好相貌。
林初白想起自己以前是有很多机会这么看他的，他们一起睡过帐篷，睡过通铺，睡过战壕，甚至还在一条大树的树叉上挤过。但他一次也未曾注意过。
仔细看叶恒的睫毛居然也很长，盖在眼睑上一根一根看得清楚。
兵当久了习惯了和衣而眠，冷硬的盔甲压在身上也不会感觉难受；表情很严肃，像是随时警惕着，比醒着跟他说笑时候显得正经多了。
这么说来他五官其实也很清晰，若不是他家三代忠良，还以为混了什么西域血统。
林初白又靠近了几分，下巴碰到了叶恒的胸甲边缘。
可以看见他脖颈边落下的几缕碎发随着自己的呼吸轻轻浮动。
叶恒的唇线抿得很直，依然没有醒。
林初白垂下眼，像是有什么牵引着他一般，慢慢凑上去。

叮。
怀里的惊鸿剑柄碰到了叶恒的盔甲，发出一声轻响。
林初白身体一顿，猛地翻身从地上爬起来。
不远的墙角规规矩矩地摆着一条叠好的薄毯，老乞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神色不定地盯着墙角看了一会儿，捡起自己的外袍和剑抱在怀里，走出了祠堂。

已经过了辰时，该是热闹的时候。
天督镇附近人烟稀少，依然显得有些空凉。
好在天气还不错。
林初白走到近郊的树林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顺手把剑插进旁边的空地里，叹了口气。
“出来吧。”
……
“你都看到了，还不出来。”
……
“轻鸿，我要用符咒了。”手伸进衣襟。
“唉，别这么冲动嘛……”叶轻鸿从树后走出来，像是在那儿藏了很久一样，自然而然地绕到林初白面前。光线从树缝中落下穿过他的身体，显得整个人通透又金光闪闪，“你可以当我不在的。”
“……”
“怎么，现在介意哥哥啦？”叶轻鸿笑嘻嘻地做西子捧心状，“好伤心啊。”
一点都看不出来呢亲。
林初白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反正我听得到看不到，不用那么介意吧。”叶轻鸿蹲在他旁边，林初白把自己的发冠拆下来，没理他。
“好吧，跟着你久了是有那么点能心领神会。”
林初白垂着头，漆黑的发丝从后面滑到耳畔。
“不过我记得你不是说还要想想？”叶轻鸿问他，“所以刚才吓了我一跳。”
“嗯。”林初白咬着簪子把头发梳起，扣上头冠后再把发簪慢慢插回去，“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想证实一下。”
“什么？”
“你之前说的，他想追我。”林初白把道袍披到身上，伸手隔着虚空碰了碰叶轻鸿的脸，“他刚才没有睁开眼。轻鸿，如果有人在你醒来时分偷吻你，你会毫无察觉吗？”
“你是想说……他不喜欢你所以装睡？”
林初白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想你可能是对的。”
他慢慢把剑从地上拔出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从何时起开始……喜欢我的呢？”
叶轻鸿突然明白了林初白的意思。
是啊，叶恒要是喜欢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们已经分开将近五年了。

回到祠堂的时候，叶恒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地上很干净，连烧剩的木灰都没了，林初白微妙地瞟了一眼叶恒的胸甲。咳嗽了一声。
叶恒转头看见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的林道长，露出微笑。
“收拾好了？”
“嗯。”
“走吧。”
林初白的马放在了长安附近的驿站，叶恒一路陪着他走过去，牵了马出来，他却还没离开。
“你打算去哪儿？”林初白忍不住问。
叶恒笑了笑没回答：“你收到轩辕社调令了吧？”
“在纯阳的时候收到了……怎么。”
“近几日红衣教又开始有动作，在天子峰附近建了新的祭坛，所以有不少人被调去南屏山。”
他看见林初白露出吃惊的表情，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另一张密令。
“我猜信上一定没有告诉你，南屏山的驻军领将刚刚换了人，和你们同时接到的通知，正准备走马上任。”

8
从长安到南屏山，比从金水到纯阳还远不少。
普通旅人游商走一趟要近十日光景，饶是叶恒和林初白这种年轻马好体力好的，也要走上三四日。
他们在第二日傍晚进了洛道。算起来这大概是他和叶恒单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如果忽略掉被迫滚进剑里的叶轻鸿。
江津村几乎不能住人，长守村早已成了死镇。就行路而言，洛道并不是一个理想的途经，但它却是通往南屏山的必经之路。
林初白蹲在洛水边的一个废庙的废墟上，慢吞吞地把一根一根的干树枝堆成一个小火堆，叶轻鸿在他边上的空地百无聊赖地玩泥巴。
叶恒说去打点野味回来做晚餐，还没回来。
林初白原本以为他们至少要在洛阳住一晚，毕竟多数人并不喜欢在洛道走夜路，这里大概是大唐鬼怪手札里的一百零八种鬼怪妖魔集中出现的高危地区。他每天带着个魂魄跑来跑去不怕，叶恒这个粗神经大条的天策居然比他还不介意。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叶恒之前执意约见长安城外，已经让他的上任期限被拖延得不能再晚了。
再加上林初白早晨的偷香未遂，这一路的气氛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叶恒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按着既定计划赶路。一点也没显露出着急的样子。路过满布神策的古道的时候也有说有笑的，也幸好没被驻军发现，不然也不知道会惹到多大麻烦。
林初白发现，恐怕这是他五年来最显著的变化了。
他所认识的五年前的叶恒，虽然也总是一副笃定模样，偶尔还是难以压抑年轻人的心性，举手投足间有些掩饰不住的活泼与好奇心。
现在的他明显比那会儿更为稳重，无论做什么都仿佛早已成竹在胸，若是做他的下属，必定会为有这样的头儿而感到安心。但那份算无遗策落在自己身上，就有点不爽了。
不知不觉间，林初白已经对叶恒产生了有点近乎别扭和似曾相识的微妙的反抗情绪。
他扭头看了看叶轻鸿——依然好好地蹲在塌掉的墙根儿上，叶恒还没回来。
只要叶恒靠近十尺范围以内，叶轻鸿必定会迅速消失进剑里。是以这一路林初白也没有什么能与叶轻鸿交流的机会，从他背上惊鸿剑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叶恒的天策心法本就走正阳正刚的路子，又是忠良后代，在边关守军杀敌几年，一身刚正之气让阴物很难承受，洛道尸人见了他都要绕路走。
林初白也忧心过与他同路对叶轻鸿影响不好。他四处奔波想方设法要为叶轻鸿解开他魂魄上的附咒，是为了能顺利将他送入轮回。如果被阳气伤了根本，怕是要前功尽弃。
倒是叶轻鸿笑他瞎操心，他本非怨鬼，亦无凶煞之气，与叶恒只是难相容又不是相克。只要林初白不拿自己的剑去捅叶恒的心窝，他就当多睡几个回笼觉。
嗯，偶尔还能听个墙角。

叶恒回来的时候林初白已经把火堆点着了，抱着膝盖看起来颇乖地坐在旁边眨着眼睛看着他肩上扛着的——桉林熊。
“……”这是传说中的野味吗？也太高级了吧！
叶恒顺着他的眼神偏头看了看，微微一笑道：“路上见不到什么小动物，洛水里的鱼看上去不太好抓。顺手就……大概是养成习惯了。”
天策府的后山养了不少猛兽用来吓唬，啊是锻炼新兵。林初白在那儿住过几个月，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叶恒的意思，于是默默过去帮他扒熊皮。
洛道的桉林熊很残暴，不过肉倒是味道鲜美。
两个大男人再怎么吃也消化不了一整头熊肉，叶恒把剩下的部分削了几块洗净用熊皮包起来做明后天的口粮，挂到马鞍上。
“走吧，月亮已经出来了，等后半夜月落了，阴风林就不好过了。”
走过洛道的人多数都知道尸人昼伏夜出，但是能确切判断其出现规律的寥寥无几，林初白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算上最开始做暗哨的几年，我也算是在洛道跑过不下十几次了。”叶恒冲他笑笑，“每次都是晚上过这里。”
“不怕么？”林初白问他。
“开始两次还是挺不安的。”叶恒一脸不堪回首的怀念，“而且什么都不懂，只会傻兮兮地闷头冲，后来才发现这些家伙只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出现，而且看着吓人真的动起手来实在是……弱爆了。”
林初白笑起来。
“你呢？”叶恒反问他，“第一次过这里什么感想？”
林初白抿了抿嘴：“我那天心情不太好……”
“？”
“所以就拿了那帮怪物撒气。”
“……”叶恒难得地沉默了一下，“爽吗？”
林初白又摇头：“弱爆了，一点都不经打。”
“对比我还是很善良的。”叶恒感叹。
“小时候在老君宫修课的时候看过几本妖怪图册，比那些尸人可怖多了。我记得以前还曾经派我们去打扫兰若废墟，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哭声，听闻也是一名女子化作的冤魂。那时师父就教导我们与妖魔鬼怪等打交道亦是修行的一种。”
“还有此事？”叶恒来了兴趣，“你听见过么？”
“一两次吧，其中一次我还看见她蹲在院中央的槐树下哭。”
“听闻槐柳通灵，看来也不是谣传了，有机会我倒想去看看。”叶恒靠着马背上笑，“活了这么大，我还没见过真的鬼魂呢。”
“你恐怕是看不见的。”林初白想起了叶轻鸿。
“为何？”
“机缘吧。”
“那倒真是可惜了。”
“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林初白笑笑。
他们两人骑马并肩在阴风林间的道路缓缓前行，今夜的月光出奇地好，照的沙地一片银白。路两边是微微晃动着发出阵阵恶臭的尸罐和腐烂破旧的棺材，稀稀落落着枯死漆黑的树干。这绝算不上什么好风景，也不知何时会突然冒出个面容扭曲骨瘦如柴的尸怪来，难得这两个人还有兴致地一路聊着天走过去。
大概也是这两日气氛最好的时刻了。
林初白发现他们的谈话每当涉及到以前或回忆，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也许他们确实大部分存在于彼此不远不近的记忆点里，而且显然那时候的关系，比现在要更洒脱和自然。
那些都是回过头一眼望去舍不得却捡不回的珍贵时光。

阴风林的路并不长，再往前就是正经的官道，就算到了后半夜，尸人也很少出现了。
叶恒抬起执鞭的右手：“前面不远就是洛道口，过去了就是南屏山。路口附近有家歇脚的简易客栈，我们在那里休息一阵。快的话明天傍晚就能到山下的营地了。”

9
南屏山是个好地方。
尽日不分天水色，孤帆遥遥顺流而下，两岸碧翠高耸的山岳投下如泼墨图画般的倒影。
林初白掀开乌篷的草帘探头出来，船行速度已经慢下来，即将靠岸。隐约能望见岸边错落的营地和旗帜。
叶恒一直站在船头和艄公聊天，见他出来转过头笑了笑：“醒了？”
他们昨晚在简易搭起的草棚草草过了后半夜，早晨赶路到长江边，又坐了半日的船。林初白扛不住在棚内睡了一会儿，醒来居然已经近黄昏。
“倒是劳你跟着我奔波了。”叶恒拍拍他的肩膀。
林初白默默算了一下日子：“赶上了么？”
“嗯，至少不会被罚俸钱了。”
“……”
船不一会儿到了岸，叶恒先跳上浮板，转身接过林初白手里的缰绳，把他的坐骑从船上牵下来，然后微笑地看着林初白下船，外袍长裾高高撩着，另一端落在他坐骑黑马的嘴里，嚼得欢快。
嗯，平时盖着看不出来，腰身还跟当年一样细嘛。叶恒心觉甚好。
他亲昵地拍了拍战马的头：“别闹了，小心道长一会儿削了你的鬃毛补外套。”
黑马哼哼了两下，松了口。
营地在江畔山顶之巅，南屏山草木旺盛，盖着半人高的木制屏障，远眺几乎看不清全貌。只是在江口通路上设了岗哨，看见叶恒的军装，立刻肃穆地行了礼。
两人出示了调令，过了关口，便是长长一道之字形的盘山路，沿着山壁盘桓而上。路不宽，恰好二人并肩可行。
营地平日没什么人出入，一是管得严。二是多数不能管得太严的江湖侠士，是几乎从来不肯好好走官道的。因此更显得路上人烟稀少，草木萧瑟。
和土地近色的夕阳铺照在地面，马蹄声慢慢却格外响亮。实在太安静了。
叶恒拍了拍坐骑的头，放开缰绳：“来过吗？”
“嗯？”
他侧过身，手覆在林初白握缰绳的手背上：“别握太紧了。”对方坐在马上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叶恒却毫无知觉似地握着他的手往前送了送才放开，“……马会摔跤。”
看着林初白还是一脸茫然仿佛没有睡醒的样子，便又好笑地问一句：“刚才问你，来过这里么？”
林初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这里？南屏山还是营地？”
“营地。”
他摇了摇头：“浩气那边倒是去过两次。此处是去年建起的吧，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芜。”
沿着山路拐弯，几乎已经能见到被剃得平整的山顶营寨了。
“我倒是来过一次。”叶恒轻松道，“就是刚安妥的时候，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只记了个路。”
林初白微微侧了头，像是不太理解他为何要问这些。
“所以啊。”他望着前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忙着赶路，我本以为你是许久没入营，紧张的不愿怎么开口说话。但想想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你都做了那么久，跑过那么远了。”
叶恒摸了摸下巴，一脸莫测地看着林初白：“那也只有一个原因……初白，你是不是还惦记这那天早上没能亲成我？”

大概那一瞬间，就如同这被夕色浸染的万物并没有任何不同。
甚至于叶恒都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一如他每一次的调笑逗弄。
山路的末端是一马平川的山顶，没有遮拦的山影草木，光线格外充盈。连天策府冰冷锋利的盔甲边缘也镀上一层暖色。
林初白骑在马上，隔着一层透明的阳光望着叶恒。
不是老友久别重逢，也不是以往任何一次的玩笑、无奈、在他毫无察觉时的柔软，被突然袭击后的措不及防和逃避，就像一把锋锐笔直却没有出鞘的剑，横在他面前。
他们阔别五年后第一次，林初白用如此直接到近乎坦荡的目光看他。叶恒毫不退避地迎上他的视线。四周是一片暧昧被打破后七零八落的沉默。
叶恒听见他说：“为什么现在才问我。”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当作……我之前怕你半途跑路了。”
林初白皱眉。
“我不会因私废公……叶恒，你的理由不成立。”
生气了。
叶恒难得地长长叹气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初白，我不知道你在犹豫和思考什么。我本来想给你适应的时间，但是好像起了反效果。”
他拍了拍焦虑不安的马头：“如果我当时睁开眼问你早安，或是干脆拉过去亲你一下后果会如何？那虽然是我所想，但恐怕不尽如你意吧……而且你也退开了。”
“你……”
叶恒却抢了他的话头：“我以为至少你会先问我。”
林初白怔住了：“问你什么？”
“自然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又是一阵欲语还休的沉默。
叶恒笑了起来，仿佛刚才严肃的对话被一阵风吹散了一样，迅速回复到玩笑的平常态：“唉，罢了。我好像的确提得有些不合时宜，先进去再说吧。”
前方不远处就是正营口，若是再靠近几步，岗哨或许都能听见他们说话声了。
林初白神色复杂地看着叶恒翻身下马。
“你是故意的么？”
“嗯？”
“算了。”林初白摇了摇头，也随他下了马，向门口走去。
“其实……”叶恒在快进门之前突然开口，“一直没告诉你，你比五年前我认识的林初白变得更稳重和……谨慎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就当是再多一些时间吧。”

直到林初白在南屏山营地里度过了整整两日而没见到过叶恒一面后，他才理解了他口中多一些时间是什么意思。
作为轩辕社南屏山营地的新任驻军领将，叶恒在入营的瞬间就被各种同僚包围后七扯八推地弄到主帐去了，接着几天连一根须须都没能出现。
积压的来自各路的情报，驻军调整配置，江湖侠士的协调分管等等，无论哪一项都够叶将军脚不沾地好几天，亏他还悠然自得地跟林初白相约上任，九成是不想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
东边倭寇余孽残存，西南南诏还未平息。狼牙军暗中蠢蠢欲动，江湖更是一日难平，天策府出于未雨绸缪的心态，在各大区域新增营地以便探哨。毕竟自己人做主比纯粹依靠浩气盟要来的稳妥得多。
林初白自从寇岛回来就暂且结束了上一轮委托，这次的还没下来，负责人公务缠身，倒真让他好好休息了两日。
顺便思考一下叶恒入营之前丢给他的大麻烦。
没有叶恒在，叶轻鸿又出现在他身边。
“倒是小看这小子了。”他感慨，“比我想的心眼儿还多啊，以退为进，一进一退，耍得一手好花枪。偏偏还一击即中。”
林初白没好气地看他：“他什么时候打中我了？”
叶轻鸿摇头：“啧啧，这还用说嘛，早让你主动……落下风了吧。”
喜欢一个人是如此难以掩饰，那是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就能明白的真情流露。叶轻鸿比谁都清楚，若无情爱，何来徒增烦恼？林初白那副庸人自扰的样子，恰恰露出了马脚。
但他同时也清楚，林初白在犹豫和思考什么。
幸好林初白也不是成日烦恼的主，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拿着惊鸿剑一边向外走一边说：“轻鸿，陪我去练练剑吧。”
“也好。”
营地边上有一圈推平的演武场，四周设了简单的栅栏，顶头搭了木制将台。除了天策军早晚演练，其他时间对外开放。林初白很喜欢场地角落那一圈梅花桩，高矮参差不齐，恰好适合用来练轻功。
不过今日似乎有人比他来的更早。
林初白走进演武场便看见中间的高桩上站着一人，背对着他，左脚踮起立在桩顶，右腿盘曲，许久也不动分毫。
走近看，那人一身短打，上半身衣襟只穿了一半，剩下一半缠于腰间，露出修长紧实的右臂，头顶剃得干净——竟是一名少林寺僧人。
那人仿佛也察觉到林初白靠近，气息一缓，收势翻身从桩顶跃了下来。
接着便转过身，与林初白正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都愣住了。

10
叶恒是真的很忙。
尽管林初白对他的情况大致也能有个隐约的猜测，但作为实际执行者而言，叶恒只能比他想象的要更忙一点。
南屏山营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正归叶恒管的不过千把人口，但是需要他负责的就不只这个数了。按照曹雪阳当初的话：就是天上飞过一只鸟你也得给我保证它的安全。
换而言之，虽然营地的范围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圈划，但是凡自营地进出的各路人马，叶恒都要负责担保对方的安全。这个安全既指营地，也指各门派的侠士们。
最初接到升迁调令的时候叶恒是真心懒得管这烂摊子，被曹雪阳以“休想当了将军就占着茅坑不出翔”的粗暴理由把令书贴在他脑门上，一脚踹出了天策府。
当然他也并非没得到好处的，曹将军特意放了他近半月的假，让他得以与林初白有那么一段“意外”又“浪漫”的重逢。
只是没想到这得偿所愿的报应来得如此快。
当演武场有江湖侠士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消息传到中军主帐的时候，几乎两夜没怎么合眼的叶将军胃疼了。
哪儿来的找茬人士。叶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就是演武场么，让他们打去，拆了大不了重盖就是。
传讯的将官为难，不是这个问题啊头儿……这俩跟结了八辈子血仇似的，眼看着要打个你死我活啊。按照这架势下去他们分完胜负你也该被曹将军拆了啊。
叶恒一听，岂只是胃疼，连蛋都疼了。
好吧。他站起来往外走，既然如此，正好他也在营帐里郁闷几天了，此时此刻真心不介意找两个人来解解闷儿。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打算在他赶到演武场看见斗殴的两位时，不得不被迫搁浅了。
争斗的两位主角的身份简直超越了他的想象。
是林初白和少林的明镜大师。
叶恒认识林初白有六年了，别说现在，即便是五六年前年少气盛的林初白，也断然不会做出一言不合不论场合就大打出手的荒唐事。
另一边的明镜大师是少林掌门座下亲传弟子，禅宗里小有名气的修行者，长年研习佛法，叶恒见过他几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理智又稳重的年轻僧侣，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智慧与成熟。
这两位在演武场打起来，饶是叶恒也忍不住狠狠楞了一下。
空白的场地上插满了各种气场，林初白一反平时进退有序的风格一路穷追猛打，广袖翻飞，明镜则始终脚踏实地，一招一式稳扎稳打，却明显没有林初白来的主动。再仔细一看，林初白的惊鸿已经拔出来了，明镜却还只握着一根粗木棍。
叶恒冷汗刷地下来了。
武器到底占了优势，林初白一剑削去了木棍一头，紧接着又是一剑递出，剑尖直指明镜的胸口，却在半途被横插进来的一把长枪隔开，此时明镜已经下意识地向左斜侧半身，林初白一剑砍在他身后负着的巨物之上。
没有剑刺入肉轻响，却是金戈交错的一声长鸣，犹似龙吟，让三个人都停下了动作。
横进来那把枪自然是叶恒，他挑开剑，一只手握住了林初白的肩膀，让他整个攻击的姿态被迫停了下来。
“初白！”
叶恒唤了他一声，而林初白却仿若没有听见一般死死盯着自己的剑尖……以及刚刚一剑挑破的，明镜背后那犹如佛牒一般的巨物的一角。
明镜就势站起身，亦收了势，只是左掌合于胸前低颂了一句佛号。
叶恒明显感觉掌下林初白的手臂一紧，刚想再说句什么，林初白却胳膊一抬，隔开他的手，扭头就走。
“这是怎么了？”叶恒迷惑不解地看向明镜，大师似乎也不愿解释
什么，只是向叶恒欠了欠身，背着自己的东西也走人了。
“搞什么这是……”负责传令的将官跟过来，从叶恒背后探出头，一脸茫然。
叶恒叹了叹：“算了……既然没有人受伤，就这样吧。收拾收拾撤了。”
说完他也学着两人，一脸高深莫测地跑路了。留下一团乱摊子给下属们面面相窥。

跑路跑得最远的是林初白。
他自演武场出来还是有几分意难平，于是干脆御了轻功轻纵到了长江江边。
剑尖轻掠过水，划出一道细长的白浪。像一只轻巧的白鹤，几点江面落到对岸。
连生气的时候运功还能保持优雅和风骚，这大概也能算纯阳门派的先天优势了。
叶轻鸿想。
然后又忍不住深深叹气。
“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初白望着宽阔的江面没有答话。
南屏山的风景很安静，长江江面宽阔，水流也似缓缓流淌而过。驻足片刻，便恍惚有了光景停顿般的错觉。
但观这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会永远停驻永不流逝的呢？
林初白握了握手中的剑。
山竹会开花，溪水会断流，朝代有盛有衰，即使是神兵利器，也有用钝生锈的一天。
叶轻鸿已经死了。他的魂魄永远停留在他死前的那一瞬间。任时间穿过他虚无的身形，缓缓推着自己向前走。
他已经比叶轻鸿多活了三年，再有三年，就要超过他了。若是叶轻鸿一直留在剑里，那么或许等他垂垂老矣，他还是那样少年如松。
但林初白自己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轻鸿。”他轻声问，“你还能陪我多久呢。”
叶轻鸿也没有回答他。
他记起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年少成名，十几岁的时候就在藏剑山庄上下横扫八方，连他哥都打不过他了。
入江湖，交了许多的朋友，见过许多是非纷争，渐渐也懂得一剑平四方的豪壮，为这太平盛世尽己之力。
突如其来的死亡在他的生命中抹上壮志未酬的粗糙结尾，但回头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平或怨恨，总是坦荡的一生。
他甚至鲜遇到什么坎坷，富甲出身、兄友弟恭、游遍四海，活得快活又自在。这样的人生，真是哪怕做梦也会幸福得笑醒。
唯一的缺憾只是他喜欢的人，未能爱上自己。
叶轻鸿一生中重要的只有三人：大哥叶渊龙；毫无血缘关系却感情深厚的弟弟林初白，以及他爱慕过许久的倾心而求之不得的对象——明镜。
他爱了明镜两年，辗转反侧，输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最终赔上了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