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喻文州一只手端着茶,另一只胳膊夹着牛皮文件夹,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
他没有穿警服,身上是简简单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因为今天不是他的值班日,今天是星期六。
门廊里人来人往,有争吵撒泼的夫妻、有形销骨立的瘾君子、还有贼眉鼠眼探头探脑的扒手,形形色色,热热闹闹。有同事看见他咦了一声:“哟,怎么大放假的还往这儿跑?该不会被良家妇女看上躲进门吧~”
“姑娘没有,”喻文州用文件夹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的对象在撬手铐。”
“我靠!”同事七手八脚地从座位上蹦起来,把对面那个看上去瘦得如法鉴处标本的哥们反扭到墙上,“老实点!”
“要帮忙吗?”喻文州在他身后问。
“用不着!”他把人重新拷牢,擦了擦汗,“呼,劲儿还挺大,刚抓来的时候一副抽晕了的样,走两步就往地下躺,拿小一号的手铐才卡得住骨头,居然还能撬锁!?”
“显然是生理本能的胜利。”喻文州指指桌面上的一小袋白色“证物”。
同事呵地冷笑几声,把它锁进抽屉。
“对了,你到底来干嘛?”
“非自主意愿加班。”喻文州拍拍他的肩膀,“下楼买菜巧遇斗殴事件。”
同事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他:“这个月唯一的一天假啊,啧啧,警察当久了容易事故体质的江湖传说原来是真的。”
“你柯南看太多了。”
喻文州淡定地推开审讯室的门。
周末的审讯室总是特别抢手,他来得早,外面那些晚一步的只能在自己工位上将就一下。审讯室房间昏暗,只开了一盏小灯。里面坐着一位年轻人,衣着得体眉目明亮,只是单手被拷在椅子上,此刻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喻文州走进去放下茶杯,温和地问:“要喝吗?”
“不,谢谢。”对方挺有礼貌,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像是坐不稳。
“第一次来?”
“啊?”青年愣了一下,“是啊,我只到派出所办过证,没见过小黑屋,今天可算开眼见了,和想象的不太一样。电视里不都演得脏兮兮怪吓人的,四角全是摄像头,一面墙是镜子做的,隔壁屋里站一排警察……是左边还是右边?”
他看起来倒不紧张,话还特别多。喻文州略挑眉,打开手里的文件夹坐到了他对面:“你看的是美剧,我们街道派出所没有那么高规格的房间。”
“那可真遗憾。”
“如果你希望参观,我可以把卷宗记成刑事案件,然后送去市局——说不定还能住个两三晚。”
“不了不了不了,好意心领。”
喻文州笑起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的。”对方十分配合地坐直了身体。
“姓名。”
“黄少天。”
“年龄。”
“23。”
“性别,”喻文州顿了顿,抬眼,“看得出来。”
对方冲他一乐。
“职业?”
“自由职业者。”
“黄少天先生。”喻文州把所有的基本信息填完,用笔尖轻轻敲着文件夹的边缘,“我们来谈谈你今天的行为?”
“警官先生的意思是,”叫做黄少天的青年转了转手腕,“我打人的全过程?”
“……喻文州。”他无奈地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
黄少天挠挠头:“说实话我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有人喊抢劫。等我反应过来那家伙已经被我揍晕了。”
“是揍得血溅当场。”
“没那么夸张吧。”
“要不是我拉住你,还能更夸张。”
“呃……”
喻文州屈指敲敲桌面:“虽然初衷是好的,过度伤人却是违法行为。刚才医院给我打电话,小偷的鼻梁轻微骨裂。”
“我也不想啊。”对方嘟囔。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在深刻检讨。”黄少天立刻坐直,像被老师抓住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严肃乖巧。
他眼睛倒挺圆——喻文州不合时宜地想,里面生机勃勃,和之前在菜市场冷着脸揍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刚刚说记不太清楚了?”
“只是细节,可能当时打得比较大脑放空。”
喻文州点点头:“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忙申请心理干预,毕竟你打人的样子不太……”
“不用不用不用,那个喻、喻警官。”黄少天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知道错了,当时碰巧心情不太好,那家伙又说了几句挑衅的话,我平时遵纪守法热爱生活,这次真的是个意外。”
他眨眼样子实在太过诚恳——虽然有一些暴力倾向人格的人在犯罪后都会表现出冷静的反省,不过黄少天的档案上的确没有任何伤人的过往记录。
“好吧,”喻文州合上文件夹,用非常公式化的口吻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按道理应当拘留24小时,不过如果有人能够保你,交了钱就可以走了。另外小偷的医药费你需要垫付,等他治疗完毕,待在这里的时间肯定比你长。”
黄少天松了口气:“谢谢。”
喻文州看着他犹豫的表情:“还有什么问题?”
“呃……其实,我忘了带手机。”他冲喻文州笑了一下,“可不可以借我个电话?”
喻文州走之前,买了杯奶茶给今晚当值的同事。
黄少天被他亲自送进了临时拘留所里,现在正和里面街头斗殴的小混混、洗发廊小姐和地铁职业乞讨工作者们聊得火热。他刚才在审讯室里借喻文州的手机打了两个电话,无一接通,兜里的钱都拿去赔偿医疗费了。时运不济,按规矩只好蹲上一晚班房。
喻文州却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黄少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坏人,更不像某些有心理问题的暴君——他们深知自我的罪恶,对于警察局抵触强烈。像他这样被抓住后诚恳配合,哪怕倒霉得没人捞他也认命的,喻文州几年基层生涯中仅此一例。
刚才把黄少天送进去,替他解开手铐的时候对方突然问了一句:“警官你晚上还在吗?”
“不,”喻文州一边拉开铁门一边奇怪地看着他,“搞定你我就得回去了,本来今天轮到我休息。”
“啊,那我算你的加班了?”黄少天立刻露出不大好意思的表情,挠了挠后脑勺,“对不起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你当时会在那里,一般我不会犯这种错误的,都是@#¥%……”
后面的语速太快喻文州听不清了,他对黄少天说:“一个晚上而已,明天我上班的时候你大概就能走了。有需要可以跟值班警官提。”
“好的好的,辛苦阿sir啦,晚上好好休息。”黄少天笑嘻嘻地对他摆摆手。
喻文州皱起眉——进去冷黑污秽的看守所,这人看起来还挺……兴致勃勃?
他看起来完全不需要担心,不过10分钟就和里面所有人都混熟了。喻文州又与同事聊了几句,然后离开了警局。
之后拘留所来来往往又进出了几拨人。有到点放走的,有新来的,更多的是联络上亲戚朋友后被保释带走的。和黄少天称兄道弟的小混混倒数第二个离开,据他说是老大来接人了,他非常仗义地问要不要顺便把他带出去,黄少天笑着拒绝了。“老大”对他也颇为欣赏,还给黄少天留了电话,喊他将来有事找他。黄少天连同之前那个发廊小姐送给他的扑克牌一起塞进了后裤兜里。
九点以后,人流量终于趋于稳定。值班的警察端着饭盒去食堂打了饭,今晚大厨做了鱼香茄子。犯人们每人发了一瓶水一块面包,黄少天就着甜酸酱的味道三下五除二把面包干掉。
他这间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抢劫犯、瘾君子和他自己。
抢劫犯大概是惯犯,和几位警官都挺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瘾君子则缩在墙角,像一团模糊的影子。
黄少天几口水把干面包压下去,抢劫犯还靠在栏杆边,一边吃一边远远地看着警官桌上电脑里放着的肥皂剧。
而那个瘾君子好像完全没有了生气。他的水和食物放在一边的地面上,一动未动。
黄少天觉得有点无聊,开始和他搭话:“哈啰?你好你还醒着吗?不是睡着了吧……”
“理他干什么?”另一边的抢劫犯哼了一声,“他们这种活死人六亲不认,只吃白面的。”
“是吗?”黄少天找了个椅子坐下,托着下巴观察,“你说把面包磨成粉喂给他会不会比较管用?”
“你试试。”抢劫犯冷哼一句,不再理他。
黄少天倒也不介意,继续和那个墙角霉菌一样的家伙说话:“真的不吃点?虽然警局的东西就那么回事但比我想象的好吃一点呢你看面包还是味多美的,水也是农夫山泉呢,哎你们是不是吃惯白面就不用进食了呀?瘦成这样还真说不好呢,我听说吸到后面都要注射才行是不是?那岂不是每天都要挨扎……”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对方终于有了点反应,从阴影里抬起半颗脑袋,盯着黄少天嗓音沙哑:“你自己尝尝看,就知道了。”
“我?我不行的。”黄少天笑眯眯地说,“我特别怕疼。”
“你还怕什么?”那个人问。
“我怕的可多了,怕疼、怕冷还怕黑……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睡觉必须开着一盏灯,要不然睡不着的,我妈拿这件事笑我到现在。”
好像就应着他这句话一样,拘留所的灯光闪了闪,突然啪地一声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停电了?”值班警官吓了一跳,打开腰间的手电筒,“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黄少天招呼了两声,“刚刚我说到……我靠说啥来啥啊?我都不知道我的嘴有这么灵了!”
手电筒的光从他们三个的脸上扫过,黄少天被晃得眯了一下眼,警官在不远处说:“可能是跳电,你们老实点,我去外面……”
他的话音没有落到句尾,和手电筒的光一起,像是被什么吞噬掉了。
“哈喽,警官先生?”黄少天叫了一声,不仅仅是门外的警官,牢房里的另外两个人似乎也不见了,之前抢劫犯就蹲在距离他一臂之遥的门口,可是黄少天伸出手却摸不到任何实体。
身边除了他,只有寂静如死的黑色。
刚才还高喊着怕黑的人站起来,先伸了一个没人看的见得懒腰:“唉……”
如果此刻能有一道光,应该可以看见他脸上从容轻松的表情:“没想到你那么好骗,我说怕黑就真的搞出一片乌七抹黑的空间,还是你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方便下手?”
他眯起眼,盯着“牢房”的角落,如能视物。
之前蹲在那里的瘾君子已经变得大了一倍,两条苍白的手臂下垂,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针孔。源源不断的“黑暗”就从那些针孔中喷涌而出。
“不错的开头。”黄少天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来,“我看你大概不想跟我接着聊了,我们来换个人如何?”
第二天早晨的光落在黄少天脸上时,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拘留所的铁门正对着派出所的大门,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从窗口穿越整个大厅找到人,喻文州背着阳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热腾腾的粥和流沙包。
黄少天咽了口口水:“早啊……喻警官,已经上班时间了吗?”
“还早。”喻文州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起得早,就直接过来了。你看起来还不错。”
“嗯,和睡火车站大厅差不多。”黄少天打着哈欠,把两条长腿从椅子上挪下来,撑着自己坐起,“就是椅子硬了点,对腰背不好。”
“那我们下次加几个坐垫。”喻文州笑了。
“不用麻烦,反正我大概不会有第二次体验了。”黄少天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肩颈,“装了也是便宜别人。”
时间还没满,但对于黄少天这种“正义犯”,意思意思不算过分。喻文州打开牢门,把他让出来:“欢迎回到正常世界。”
“谢谢谢谢。”黄少天诚恳地问,“早饭有吗?”
拘留所不提供早饭,不过善良的喻警官分给他了一半的艇仔粥和奶黄包,都还是热的。黄少天瞬间活过来。
喻文州签好记录文件,顺便叫醒昨天晚上的值班警官。他在桌上趴了一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从肩膀到后脖子的肌肉僵硬得像化石,动辄咔咔响。
“晚上最后剩了几个?”喻文州问他。
“两个。”他眯着眼睛,“你这个,还有老常。”
老常就是那个抢劫犯,喻文州的手顿了一下:“我记得昨天你抓了个挺瘦的家伙,被带走了?”
“可能吧?”对方挠了挠头,一脸迷糊。
喻文州若有所思,另一边的黄少签了字,叼着流沙包,金色的馅料沾在嘴角。
喻文州合上卷宗:“你先吃东西,我去送送他。”
清晨的警局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黄少天嘴里包子没吃完,说话嘟嘟囔囔的。
“蟹蟹啊舍关绕啦!”
“不客气。”喻文州说,“下次注意。”
“谨遵教诲。”他咽下早饭,两指并拢向喻文州比了个牛仔礼。
“等等。”
“还有事?”黄少天不明所以地转过头。
喻文州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伸进黄少天的后腰——这个姿势有点暧昧,远远看起来像他把人整个扯进了怀里。
“刚说完你……”喻文州非常无奈地从他的后裤兜里掏出一串手铐,挂在食指尖,“这可是公物。”
“我去!”黄少天似乎也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他一脸百口莫辩的菜色。喻文州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松开手。
“这次放过你,下不为例。”
“知啦。”黄少天一脸郁闷,蹦了几节台阶到门口,“阿sir拜拜。”
喻文州等他走远,才拿出手里那副刚刚从黄少天身上搜回的手铐,和自己手里的比了一下——型号比正常尺寸小一圈,是给那些体型偏瘦的人专用的。
他双手抄进裤兜,远远望着黄少天离开消失的方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觉得呢?”他低声问了一句。
四周除了他,再无别人。